夜色浓重如墨,将法医中心这栋沉默的建筑彻底吞噬。
解剖室的无影灯投下冰冷的光,照亮了沈默专注而略显苍白的面孔。
他没有开启通风系统,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焚烧纸张后那股独特的、带着尘埃与往事的焦糊气息。
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盆中那片最核心的灰烬,那张孩童的脸在灰白色的残片上若隐若现,仿佛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定格。
他将其封入无菌证物袋,动作精准得像是在处理一处致命伤口。
显微镜下,被烧灼过的纸张纤维呈现出断裂而扭曲的形态。
然而,在高倍镜的视野里,一些肉眼无法察觉的痕迹暴露无遗。
残存的感光乳剂层中,依然保留着微乎其微的热成像残留。
沈默将数据导入光谱分析仪,屏幕上跳出的频率曲线让他心脏猛地一沉。
这条曲线的主干部分,与他母亲苏秋岚遗像上的热残留频率几乎完全吻合,然而,在这条主曲线之下,还潜藏着另一道更微弱、更古怪的波形。
它的频率极低,波动模式不规则,像是一种原始的生物信号。
分析软件给出的比对模型,指向了“婴儿啼哭前的喉部肌肉震颤”。
一声尚未发出的哭喊,被封印在了三十多年前的相纸里。
沈默靠在椅背上,闭上双眼,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。
那股熟悉的、源自童年的晕眩感再次袭来。
他打开了自己的加密云盘,调取出一份尘封多年的电子档案——他儿时的体检记录。
指尖快速滑动,最终停在了他三岁那年的病历上。
高烧,三十九度八,持续昏迷三天。
诊断记录简单明了,但在一行潦草的备注里,他发现了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:“家属口述:患儿在昏迷前情绪激动,反复指向城市记忆展厅墙上某张照片,具体内容无法解释。”
城市记忆展。
开展首日。
那一天,正是他发高烧的日子。
记忆的闸门被这行小字撬开了一条缝隙,模糊的画面涌入脑海:巨大的、挂满黑白照片的展厅,消毒水的气味,以及母亲紧紧握着他的、略带冰凉的手。
就在这时,手机屏幕亮起,是苏晚萤发来的消息,只有一张图片和一行字。
图片是“城市记忆展”的图录封面,那行字是:“看扉页。”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几乎是冲出了法医中心,驱车赶往档案科。
当苏晚萤将那本泛黄的图录递到他面前时,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与不安。
“我把所有‘遗像化’案例的相纸样本都做了批次追踪,”苏晚萤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颤抖,“所有受害者,包括老陈提供的最初样本,全部指向同一个源头——1983年秋季曙光照相材料厂生产的‘银影Ⅲ型’相纸。根据出库记录,这个批次的相纸有一次规模最大的集中使用,就是提供给了当年的‘城市记忆展’,用于冲印三百七十二张‘无名死者’的档案照片。”
沈默的手指抚过图录粗糙的封面,翻开了扉页。
在页面最下方的角落里,印着一行比蚂蚁还小的署名:“技术协作者:沈秋岚。”
母亲的名字,像一枚滚烫的烙印,灼痛了他的眼睛。
“这批相纸有问题,或者说,你母亲在冲印过程中做了什么,”苏晚萤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这三百七十二张照片,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照片。沈默,你不是被这股力量偶然标记的。你是……被选中的观察者。”
观察者?
观察什么?
观察这些冰冷的死亡如何像病毒一样蔓延吗?
沈默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深夜,陈医生敲响了解剖室的门。
他没有多言,只是将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了沈默的桌上,里面是沈默近三个月来签署的所有文件复印件。
“你看看这个,”他压低声音,指了指沈默的签名,“尤其是你写的‘我’字。”
沈默不解地拿起一张,在紫外线灯下,纸张表面的墨迹没有变化。
陈医生递过来一个便携式深紫外光源,调到了一个特殊的波段。
奇迹发生了。
在沈默那锋利、冷峻的笔迹之下,一层更深的、几乎与纸张纤维融为一体的压痕显现出来,勾勒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顺——圆润、柔和,带着典型的女性风格。
尤其是在“我”字的最后一钩,收笔时总会带上一道微小的、逆时针的小弧线。
陈医生低声道:“我见过你母亲晚年的信,她的笔迹就是这样。这道弧线,和她一模一样。”
沈默如遭雷击,他猛地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。
昨夜,他明明记得最后一页是空白的,但此刻,页面中央却突兀地出现了一行字:“我看见你了。”墨迹未干,边缘晕染开一圈淡淡的水痕。
而在那个“我”字的收尾处,一道熟悉的逆时针弧线,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惊骇。
那不是他写的。
是某种东西,借用了他的身体,他的肌肉记忆,在回应火中浮现的那张脸。
清晨,走廊里传来保洁员阿彩小声的惊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