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季港埠,不似北方朔风如刀刮面,带着独属于南方渗进骨缝的阴寒。
维港咸腥海风穿过鳞次栉比的摩天商厦,流窜进中环一座座需要竭力仰望才能看到尽头的写字楼。建筑冰冷坚硬的廓形吞噬梦想,用不近人情的锋利棱角,挟持着在密集格子间中食脑搏杀的精魂。
曾经创造经济奇迹的一座座伟岸丰碑屹立在这寒冬里,现在看来,更像是用于祭奠往日辉煌的高耸墓碑。
这座繁华城,一夜之间被金融危机的绞索勒得快要喘不过气。
陷入窘境的经济迷障,令众多外资对香港市场信心动摇,而靠话语重塑品牌形象,已经成为当下各大集团紧急止血的绷带。
相比起这栋写字楼内大肆裁员或濒临倒闭的几间公司,virago已经足够幸运。
凭借近年在业内有口皆碑的出色表现,金融海啸后,上门做危机公关的甲方络绎不绝。施薇手握权柄且做事雷厉风行,为本港不少公司力挽狂澜。
她一方面倚仗深厚人脉与经验,同外资及港府保持紧密合作;另一方面,亦审慎地尝试与内地中资企业进一步接触,开拓新的生路。
而齐诗允作为中层绞肉机,也在暗中发力。
她或是语气镇定地在电话中与暴怒无常的地产商客户周旋,同时另一只手就将修改声明传真至《经济日报》编辑部;又或是利用在四季酒店饮一杯咖啡的时间,将企业破产简报塞进三文治餐垫下,递给财经记者……
且不止是她,公司上下都快变成给“死人”化妆的入殓师。他们替成群结队的“尸首”描眉画眼,再为世人表演一场“起死回生”的戏码。
做这行,人血兑香槟是常态。世道愈发艰难,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也好,讲情死路一条,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秤,只会不断向利益那方倾斜。
或许现在更该庆幸还有得做,不用绝望到从天台上一跃而下,第二日上新闻头版沦为坊间谈资,一周不到又被抛诸脑后。
璀璨玻璃楼阁变作血肉磨坊,危机处理组早已在办公室内摆出“九七大限”风水阵冲煞,日夜关门闭户随时待命。剪报室里,胶水与油墨混在一起,实习生剪报剪到眼睛脱窗,各种舆情报告糊满墙,用红笔圈出关键词提醒危机等级……
而此刻会议室中,融洽气氛只浮于表面,看不见的硝烟…正在南北两派中弥漫。
大陆这边厢,领头的马主任被剪裁并不合身的西服包裹住,发福的肚子快要抵向桌沿。他端着茶杯慢饮,一双眼珠子睨向对面的谈判对象,似乎一点都不信任这群大部分由女性组成的公关团队。
而在他心底,更有种瞧不起这帮末途“洋奴”的鄙夷,还有种…资源掌控者自以为是的傲慢。
selena的企划案还未讲完,男人忽而将茶杯置于桌面,那一声碰撞的敲震,仿佛是在向众人宣判今日的结果:
“关于贵公司的提案,我们这几天已经仔细研究过了。”
“国际形象重塑这个立意虽好,但我们一致认为,基调有问题…现在这个时候,就不应太过强调市场波动了。”
“这样行不通的。”
他声音忽沉,然后用食指砸向桌面上摊开的那堆文件,又忽地将分贝升高:
“我要你们,突出的是信心!”
“信心懂不懂?!是中央政府全力支持香港的信心!我们要向外界传达的信息是:「一国两制」下,坚不可摧的香港金融体系!而不是让你们搞得人心惶惶,以你们那套所谓的国际标准、把血淋淋的伤口扒开给洋人看!”
“必须要让他们相信,我们中资才是这场风暴后稳住香港的「定海神针」!这个定位和基调,必须在所有传播口径里!必须要放在最醒目、最核心的位置!”
“你们那堆花里胡哨的什么狗屁危机沟通黄金法则,只需要服务这个大局!”
马主任以一副旧时清军抵御外敌的战斗状态,带着北方官腔特有的铿锵斥责威吓众人。却不想,此刻他面对的,个个都是在恶劣血腥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人精。
气氛陡然降至冰点,又胶着地凝在一起。
听到这里,齐诗允对他们从昨日到现在拖拖拉拉的态度了然于胸。她合拢手中钢笔,把职业笑容修饰得一丝不苟,凝视对方的眼神毫无惧色,张嘴讲一口流利普通话:
“马主任,你的意思我们当然明白。”
“但是国际投资者,尤其是欧美基金,他们现在最关心的,是数据的透明度和风险管控细节。”
“而我们作为公关,并不完全是用来粉饰太平的工具,是需要摊开伤口真相,对症下药的医生。我们不能对风暴影响避而不谈,只一味唱赞歌,又有谁会买账?”
“因为国际资本,不会听你讲太多弘论。”
“他们只认两样东西:trustandvalue。”
“而我们,并不是受制于人,主动且专业地披露可控范围内的信息,并向他们展示行之有效的应对策略和方案,才是重建信任的核心。”
“我们为贵公司制定的计划没有任何问题,是目前保住贵司国际融资渠道的唯一方法。若您一味只求政治正确———”
说到这里,女人突然停顿下来,并不是因为察觉到对方脸色愈发难看了不少,只是继续秉持宁折不弯的专业态度,微笑着揭开他皮肉,对其寸寸绞杀:
“我是担心…下一次风暴来临时,贵公司想找的,就不只是公关,而是破产清盘师了。”
末尾这句话,如定时炸弹抛投,对面马主任立时勃然大怒!他抬手一掀,将密密麻麻文件和报告扫下桌,用以维持他鸡毛当令箭的所谓体面和尊严:
“一群臭婆娘!操!”
“我们能跟你们合作不要不识抬举!香港弹丸之地!没有中央政府支持!看你们能够得意到几时!”
言毕,男人起身欲要离去,跟随他来的几个男女也纷纷站起。
齐诗允没有送客的意思,坐在原位不动冷眼看他,上扬的嘴角依旧保持在最精准弧度。随即,她把藏在手边文件夹最底下的那几张铁证拿出来,摆在明面上:
“马主任请留步。”
“昨夜你们有四个人在「新都会」叫了陪酒公关,其中有两位先生还叫了高级私钟服务,这些额外的花销……不属于我们公司的承担范围。”
“劳驾你们把这笔账,同我们的财务结算清楚再离开。”
她微笑说完,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顿时面如灰土。
他们或是抓耳挠腮,或是故作咳嗽,却都不敢承认自己胯下老二昨日在这弹丸之地如何作威作福。马主任见状便了然,大为恼火地回头朝这些蠹虫破口大骂,他怒气冲冲安排好对接后,转身夺门而去。
窗外维港寒风呜鸣,刮过冷硬窗玻璃。
在这岁末的会议桌上,只有寸土不让的疆界和赤裸裸的算计,没有半点温情。且看谁能熬得过谁,看谁的血,先在这场彻骨寒潮中冻结成冰。
又结束一场临时会议,历经了大半天头脑风暴,眼看终于快要接近放工时间。
齐诗允喉咙渴得冒火,脚步匆匆拐入茶水间内,暂得几秒喘息。
她抬起水杯,咕咚咕咚吞咽了好几口,余光扫过不知谁遗留在桌上垫饭盒的报纸,看到中信泰富的荣大董与职员在圣诞节的合影占据整个版面,红绿色调异常显眼。
标题是:《荣生与基层员工共度时艰,信心比金坚!》。
典型的危机公关案例,乍一看振奋人心,实则早就是精确算计过的生意。不过这招也确实奏效,当下中信已暂时度过危险期,渐渐淡化出大众炮轰范围。
毕竟做这行,玩文字游戏是基本技能。公关最擅长回炉重造打包装,可以面不改色把开发商“资金链断裂”表述为“主动调整开发节奏应对周期”,又能应付一众不明就里的老实人。
冷掉的半碗鱼翅羹压在报纸一角,不规则的油渍浸在那张宽圆的福相脸上,但对方经过努力修饰的假笑,看起来还是显得伪善。
“哗!不是吧———”
“新宏基楼盘遭大批量退订!有冇搞错!”
不知谁在外高喊了一声,齐诗允闻言,也握着马克杯快步走出茶水间,去详细了解这档大新闻的真实性。
只见电视屏幕中,正实时报道着天水围嘉湖山庄的楼花退订风潮。
镜头对准在律师楼内撕毁合约的“负资产”苦主,个个都义愤填膺向资本家讨要说法。下一秒,画面又快速切换至正在停工楼盘外痛泣哭嚎的阿公阿婆,他们举起白底红字的横幅标语,口中大骂雷昱明吸血鬼转世……